寒冷。

当她睁开眼睛，感觉自己身下十分绵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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呼出一口气，在眼前凝成白雾。

凯尔希缓缓坐起身，发现周围是一马平川的广袤雪原。

周围了无痕迹，没有生气。雪地上唯一的印记是自己躺着的位置。

平整得有些过头了，看不到远处有任何的起伏。

她回头张望，发现那里的一片树林是这里唯一的景物。

被遗弃者的记忆停留在自己被那个聪明的后辈按进水里。

而现在，这是哪里？

她没有别的选择。

等在这里毫无意义，只有远处的那片森林似乎还有查探的可能。

她紧了紧身上的黑袍，向着那边进发。

然而，她只是兴起了一个念头，下一秒，她便出现在那片森林之前。

心想事成？

不，不是……

她想着让身边的环境变的暖和一些，但完全没什么用。

她立刻想到，恐怕是有什么人正操纵着这一切。

是谁？

她知道曾经有一个人，曾经在他眼前展现过这样的能力。

在他身边的一定范围内，万物万象都在他的掌握之中。

而那些就完全是他一念之间能做到的事。

如果真的是你，那就让我见见你吧。

当这个念头从她的心中升起的那一霎那，她眼前的景物陡然一变，没有任何可以做准备的变化过程——

就这么倏忽间站在了森林中央的这片空地。

而在空地上，有一间形制简单的小木屋。

木屋旁边是堆成一堆的原木，而在那前面，一个身着黑袍的长发男人坐在一根木头上，手里拿着树枝，挑动着面前的火堆，好让燃烧过程更完全一些。

凯尔希缓缓靠近这个人，坐在他身边。

虽然只是很小的一堆火焰，但却意外地暖和。

“好久不见，赫伯特。”

“……的确，是好久不见了。”

她看到他平静到可怕的灰蓝色眼瞳，心里一紧。

他好像知道凯尔希在想什么，轻笑道：“经历了一些事，变成这幅模样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已经过去多久了……我都忘记了。如果你没来到我眼前，我还真想不起来，你长成什么样子。”

她依然沉默，抬起右手，一开始是试探着触碰，然后缓缓抚摸着他的脸颊。

“不管经历过什么，都已经结束了。”

“你在这里，等了多久？”

“不知道。我忘记了。只是一直等在这里。你叫我赫伯特，我才想起来自己叫这个名字。”

凯尔希缓缓靠在他身上。

她闭上了眼睛。

他把凯尔希拥入怀中。

为世界遗弃的最后两个人体会着彼此身上的温度，才终于肯定了彼此的存在。

“凯尔希，但愿我没叫错你的名字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我在这里，不知道呆了多久。开始时还好，反正我也习惯了孤独。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，我也开始焦虑。但没有人能回应。然后是恨不得把自己撕碎。这么久的时间过来了，这样清醒和愤怒的状态不知道持续了多久。而且，即使再厌弃自己的人生，我也无法自杀。因为我必须看着这团火。”

说着，他又翻了一下火堆。

凯尔希看着那团静静跃动的火焰，从中感受不到什么变化——那就只是一团像火的东西而已。尽管它一样灼热，但却没有燃烧应有的过程。

“有什么意义？”

“见证我们的毁灭，凯尔希。”

“……发生了什么？”

“不知道。凯尔希，我说过，很多事情我忘记了。我在经历诸多疯狂与清醒的循环之后，开始为自己找些事情做。我自己收集原料，制作工具，然后用自己制作的石头活页写字。我不敢用纸，凯尔希。一张纸从诞生到完全分解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。而最可悲的是，当我想要写些什么时，之前已经把很多东西都忘掉了。”

“那看来是很久了。”

“是啊……我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孤独到死。谁能想到，居然还能找到狱友。”他怅然道。

“我们的终点就是这里，已经无处可去了，对吧？”

“你这样一说，我的记忆好像有些回溯。嗯……”

他抬起树枝，在空中一划。

晦暗的灰色天空登时变成一片星幕。之前笼罩在上面的阴云散去，空中星辰闪烁，星之奔流在其中涌动。

“这样可能会好看一些吧？”他笑道。

“……”

“它们在燃烧。原本缓慢的进程正在以无法估计的速度进行着。我想想……啊，就像石头变成了活泼的金属后掉进酸溶液。速度快了不知道多少倍。”

“……那是……星星？”

“是啊。一个个……承载着生命的小世界。变化无常啊。无论你发展到什么地步啊，总要走这一遭的。每天平平无奇也好，或者每天都是天崩地坼。看，都一样的。”

“我们失败了吗？”

凯尔希尚不清楚如今自己的处境，还在考虑自己要如何度过眼前的难关。

“不，成功了。至少在总体的意义上，我们成功了。”

“可一切都毁掉了。”

“啊……凯尔希。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些人无论怎么努力，最后都会陷入那个死亡循环吗？”

“因为我们还做得不够好……不是吗？”

“错。是因为我们太过追求在‘自我保存’这件事上做得足够好。”

“……我不理解。”

“呵，作为本世界生灵之一的你自然不理解。哦，这里，我们或许有一些差别。”

“你……不是？”

“是，也不是。过程很复杂。只能说……我的初心并非如此，努力也并非如此。只是当这件事真的必须由你来做时，逃不过去的。不行也要上。”

“……我们会去向何处？”

“我们会把自己变成养分。”

“……”

他无奈地笑了笑：“只能这么解释。过程很复杂。首先把两个质量不够的东西堆在一起，它才有资格继续下去。代价么……就是我们了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一切重新开始？”

“不错，那时，我不在乎我会怎样。我也不怎么在乎你们会怎样。我们会重新开始。”

“这……这不合理。”

“有什么不合理的？一杯水可以在桌子上也可以摔在地上。一个砖头扔过去，为什么那个被砸中的人就不能是你？哼……倒霉呗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也别那么悲观。至少到那时，我们的愿望可以在那边实现。只不过，如今的我们不会看到罢了。”

“可……就因为这种原因……！”

“你很懊恼啊。有什么值得生气的。”

“谁会不生气！我背负了几千年几万年！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毁了？”

“哎呀……这才是你。我记得，很少有什么能让你气成这样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好了。我会给你一些好消息。比如。之后的事情也不是不能控制的。”

“什么？”

赫伯特把手中的树枝扔到篝火上，那火焰便骤然剧烈了许多。

“我们不是完全粉碎，然后变成那个新世界的土壤。我们是……刻印在那个世界上。当然，仅限于你我二人。因为……现在只有我们见证着这里的坍缩。命运的轨迹会重新计算。但是……被预先锚定的事情只会顺其自然地发生。你我的存在，凯尔希。这件事会成为那个世界的阴影。一切背离这个前提的时空都会被吸收回这个大前提之下，保证资源全部利用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
“因为这是我背后的人做的。而我不得不成为那个存在处理这些的刀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万物归一。所以，不要觉得自己在孤军奋战。有人在一直看着你们。而且那个人很不希望你们的故事草草结束。”

“……是某个人的法术吗？不……源石技艺不可能做到。哪怕覆盖这个世界的源石技艺都不可能。”

“是权能。或者说，因果律。你就这么理解吧。”

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。”

“你们这些人哪，就是不听劝。看到事情不按自己的想象发展就开始慌了，然后干出一些一反常态的傻事，最后反而对自己的目标没有丁点儿作用。这种事啊，做到当然好，做不到，也就那样。你能看顾一百年、一千年、一万年，你还能看到一亿年、几亿年甚至千百亿年后的事？”

“我只是不想看着他们就这么继续下去。”

“说得轻巧。谁规定就必须是你们这帮人见证这个世界的终焉？你看不到的总有别的能看到。所以我就说啊，别把自己看得太重。人类就是如此。偶然开了灵智有了知识，最后又因为知识被偶然摧毁。”

“……努力延续总是有价值的。”

“这确实。”他倒没有反驳凯尔希的想法，“毕竟人虽然短暂又不完美，但总比那些能存在上亿年却长不出脑子的烂石头强得多。要说能怎么做，做什么，那完全是人才能有资格参与的事。”

凯尔希已经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到了，但还是对之后的事相当上心：“你能保证……这里结束之后，重启的世界会渡过这难关吗？”

“保证不了。我只是代行者，说了不算。那位也只是一条躺在那的规律。我能做什么？还得看你们。要是有了足够的资源就躺在上面睡大觉，恐怕还得再走几轮。”

“那再之后呢？”

“嗯……不知道。要是原来嘛，咱们头上还有个等着收割的。但是，现在没了，那之后能怎么着，很难说。毕竟都说这条路要顺着走下去，可是走下去意味着什么，谁也不清楚。”

“唉……”

“你又叹气了。开心点儿。想想吧。现在我们的世界即将进入新的阶段。而你我，也会作为关键的锚，钉在新世界的命运上。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美好？一切都会重启，一切都会再来。不同的是，那时的我们有足够的能力克服那些麻烦。再之后的……听天由命呗。”

“……用一时的牺牲，换回最终的成功？”

“不。只是一时的牺牲，换成下一时的成功。我的预想是，就在这失败与成功中循环往复，直到那个不可能达到的终点。”

“那就真的没办法了。”

“是啊……没办法了。万事万物都是如此。我记得以前有个人和我说过，‘存在即合理’。这句话真对。可惜，我已经忘记那个人是谁了。或许是我的朋友吧。”

“但我不会放弃。”

“我知道。你肯定不会听劝的。不过也好。若你我还有再见的机会，希望你能给我看点儿不一样的东西。”

“……你的记忆，是永远回不来了吗？”

“应该是没法直接回来了。十有八九是变成更简洁的东西。”他一如既往地诚恳，“不知道是正常的生理反应，还是那位给了我一点儿小惩大诫。不过既然我能记起你，还能记起我自己，那说明还有机会。我可能是缺个聊天的好友，帮我一点点恢复。哦，等一下……”

他在空中抓出一块巨大的石板，还有一柄形制精美的源石刻刀：“有了这个，我们就可以把想着的东西全都记下来。这样之后再忘记也可以想起来。”

凯尔希看到赫伯特如此认真地刻上一串页码，有些动容，声音也有些软了下来：“既然如此，就让我先来讲吧。我们当年第一次见面，我还记得很清楚呢。”

“好，看看我还能记得多少。”

“还记得那是在乌萨斯和维多利亚的边境……”

…………

天空自从变成一片星幕便再未变化。

森林周围的世界逐渐冷寂，慢慢丧失了一切可知性。

对万物归一者的宠臣来说，一切都是平等的，哪怕最后只剩他一人，也无所谓。

他是知性的化身。

只是还有那么一点儿牵念。

只他记得两件事。

一是他始终有所亏欠的“文明的存续”。

二是自己唯一的陪同者，直到生命尽头都无所归处的概念化身。

哦，其实还有一件。

那是一个逃出概念包含范围的存在。

想到那个人，他心中在完全筛过这个世界的结构后，依然存留些微悸动。

他不确定这种心动是什么感情，亦或是自己的心魔。

但……无所谓了。

难道在新世界里，还会有什么牵念吗？

想到这里，他听着伙伴把她的故事娓娓道来，在石板上刻下新的一笔。